下班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一所中学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人来高的稻草扎成的草剁子,草垛子上插满了用竹签串起来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红莹莹的,看起来很喜庆。这喜庆的糖葫芦实在诱人,三元一串,却也不贵,可吃着吃着竟让我忽然鼻子酸痛起来。
我的故乡在鄂西北的一个小小村庄,那个小小村庄处于一个盆地之中,三面环山。当我要写这篇文章时,想了又想,竟不敢确定山楂是否开花,而我似乎又确实不曾见过山楂树开花,可不开花怎么会结果,每到秋天家门前的小河边、荒地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一片火红,似乎正在燃烧。
我想了很久,也未能在大脑里搜索出山楂花的样子,打电话问母亲:“山楂树开花吗?”母亲笑骂我傻,哪有不开花就结果的?“那山楂花是什么样子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急急地问道。母亲思考了一下,咱家菜园子旁以前不是有棵山楂树吗?后来你爸嫌它占地方就把它砍了。
仔细回想起来,我家菜园旁的确是有那么一棵山楂树的,只是那时我还小,对这棵山楂树没什么印象。而我确乎是有那么一两次见过山楂花的,只是后来常年在外读书,山楂花竟渐渐见的少了,只恍惚记得,淡白色的小花攒成一把质地柔软的白色小伞,只等一阵温润的风拂过,就次第开放。
我年幼时所贮藏的记忆,实在少的可怜。
我家通往小学的路上,有一株大大的山楂树,只是这株树十分奇怪,枝叶繁茂,可是从不开花结果,若不是它那和木槿十分相似的叶子,我一准会认错。
鄂西北的秋天是有些潦草的秋天,到处一片萧瑟。山上的树叶渐渐由绿转黄,秋风一吹,就听到叶子落地的声音,那声音静寂又放肆,听的人心头一紧,不由让人生出一些肃穆感,天空却蓝的像个妙龄少女,羞涩,内敛,含蓄,仿佛一直藏身于湖底,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打量鄂西北这块土地。这种蓝,蓝到骨头里,蓝的让人只要一回想起来躁动的内心就立即安静下来,羞涩下来。
后来我孤身一人去外地求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和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人挤在狭小的车厢走廊处,紧紧地抱着包,眼睛片刻不敢离开行李箱,当别人向我搭话询问我去向哪里时,我手足无措地红着脸沉默,那一刻我想起了家乡的天空、田野、河流,还有那些送我上车的亲人。
毕业后,为了爱情,一腔孤勇地跑到长沙,偶尔抬头看天,再也见不到蓝得那么让人心安理得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弄丢了什么……再后来,知道了一个叫“乡愁”的词。
蓝得纯净而羞涩的天空,布满一地萧瑟茅草的田野,树叶飘落的山林,水流渐小的小河,偶尔有几片黄叶被秋风轻轻一吹,打着卷落在了小河里,流水就带着它飘向了远方。山楂就在这时忽然举起了红色的火把,像是要把这潦草荒芜的秋天点燃……这些圆乎乎的球形果子,红彤彤的,阳光穿过山楂,红色就在田野上滚动起来,仿佛马上就要溢出来一般。山楂顶部有个小小的凹陷,像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凹陷处有花萼残迹,也泛着轻轻的红,好像一用力这红就要碎了……
山楂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红透了的半边侧脸,有着温柔美好的光泽,美好的像从不曾经过任何欺骗、情欲、背叛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娃娃领的红裙子,在秋天的中院村奔跑、大笑。这时的山楂,有一股酸酸甜甜的阳光味,我从来不知道阳光是什么味,可我总觉阳光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山楂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青涩味和泥土的味道,软软的,糯糯的……
而今在这寒风凛冽的长沙,我尝试用这些裹着糖浆的山楂走近我的故乡。
这些被流光溢彩的糖浆紧紧包裹的山楂,冰冷、疲倦,没有一点阳光的气息,已经沉睡多时了,就像当年那个义无反顾离开故乡的我,曾经的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也已长大,开始学会不动声色地哭泣、狂喜,学会一个人穿梭在明枪暗箭中尽力保全自己,学会无坚不摧,学会给自己包上一层讨厌而又鲜艳的面具,学会一个人行走在没有泥土的城市……
在这个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我曾在秋天一次次游走到郊外,寻找火红的山楂,可总是失望而归,曾有那么一两次远远地看见一树火红的果子,欣喜若狂地跑过去一看,却非山楂,竟是一树红红的苏果。苏果在我故乡也是有的,被乡人称为“救命娘”,心里虽是有些小小的失落,但失落之余也多少有了点安慰。
我曾多次在超市看到山楂。她们颗颗饱满,面容姣好,看起来比故乡的更丰满,更时尚,当她们堂而皇之的和其他水果摆在一起时,还是显得寒碜、薄弱!我不敢和她们对视,每次都是匆匆走过。曾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把一棵山楂认真地托在手心里,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却发现她似乎并不是山楂。然而这些成列整齐的山楂,其外形和故乡的比较起来却又绝无二致。那么,是什么让我怀疑一棵山楂?
直到有一天,当我在镜子里看到那个垂头丧气、满脸怨气的姑娘时,才不禁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那个曾经比山花还要烂漫的没心没肺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此时的我,多像那些超市柜台上成列的山楂,自卑、怯懦、心怀怨气,面目全非……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是谁?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惶惶不可终日,我快乐吗?这些柜台上的山楂快乐吗?没有人能替山楂回答我,而我亦回答不了自己。
丢失的和得到的,到底哪一个更值得我追寻?
忽然想起幼时,在山坡上和小伙伴比赛摘山楂,摘着摘着就用山楂果打起仗来,那时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简直要让山河失色……
而今一起摘山楂的人早已不见,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离开了再也不曾回去……我们长大了,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但哪条路才是属于我们的呢……
那酸酸甜甜的阳光味,那让山河失色的笑容,只能在记忆里追寻了……
(作者系房县人、省作协会员,现居江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