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照辉
看起来,村主任家的房子还是全村像样的。墙上粉刷了一层淡淡的白灰,门和窗子也好像刷过了油漆。只是一方山墙外多了两根长长的木杆,上端垂下一个铁丝网,网里装着几个大石头。他知道这是用来校正墙体使用的一种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主任家里黑咕隆咚。窗户很高很小,两扇竹篱笆和上面的竹楼被熏得黑糊糊的。透过竹篱笆,里间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着走进去。有一口土灶,旁边是一个火塘。用破搪瓷盆窑在土里,几个腐朽的树疙瘩在里面发出微弱的火光。上面吊着煤矸石一样的烧水壶。借着火光,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着旱烟。
男人见有人进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声“稀客”,便继续切他的烟。柳明问:“你是村主任?”“嗯!”“我是乡上安排在这儿征收农业税费的。”“嗯!”“听说你们今年还没动头,加上往年陈欠,一共还有五万多块,是的吧?”“嗯!”
村主任卷好喇叭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会儿,两股浓烟才从鼻毛深处冒出来,模糊了他黝黑的脸颊。
村主任这才把柳明仔细瞧瞧。说:“莫笑,到磨房里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筛苞谷糁,屁股一扭一扭地。筛子里旋涡似的团团转,苞谷皮子都聚到了中间。女人把它们小心地捧起来,放在出口处的一个破瓦盆里。毛驴彻底解放,咩咩地叫几声,奔瓦盆而去。
他们在碾盘上坐了下来。村主任又冒了两股浓烟,先开了口,“咋搞?”
“先开个群众会。讲讲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这儿交钱。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
“嗯!”
村主任通知开会去了。
磨房女人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个话,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知道山里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阶,有一千张脸也掉得完。柳明无聊地四下张望。身后的木板墙上挂着犁耙绳索和一面锣。锣的旁边隐隐约约地有几行字。他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题为“要钱”的打油诗。
乡上干部一大窝,轮流下来搞工作,群众生活他不管,要钱是个好家伙。
下面落款是潘驼子。
残废了的潘驼子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就剩一张嘴了。
那年搞社教。队长姓毕,是个麻子。每天让村主任派人到乡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鸡都让他们给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驼子非常吃惊地对毕队长说:“山那边有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一年到头不吃饭,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顿能吃一升。”毕队长说:“扯淡,那麻得受得了?”潘驼子一嘴接过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觉得。”说罢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毕队长气得脸上的麻子泛红,骂了一句“狗日的驼子”。
社教结束,他又做了一首题为“社教”的打油诗。
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读读报,生活报销一大堆,群众困难撂下了。
潘驼子成了迎春沟村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大家渐渐地觉得离不开他了。
柳明感觉到皮鞋里的脚难受死了,但他说啥也不会在这儿把鞋脱了。忍着吧,回去再说。
磨房女人刚拾掇完毕,来听会的人就走进了磨房,尽是些女人。她们手上有的织着毛衣,有的纳着鞋垫,有的用脸盆端着几个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沿石磨围了一圈。
村主任望了望柳明。“都来了,请你说。”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女人们像遇上了同极磁场,向后退了几步。 (未完待续)
注:原文发表于《芳草(网络版)》2009年05期。
(姜照辉,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房县作家协会理事,原房县文联主席,现房县档案局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