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食物有着充沛的情意。
我在外地,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笋干,香菇,木耳,春茶,腐竹———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使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东西收到,我回电话,她还总要絮絮叨叨一番。
对于给过我关爱或善待过我的领导、老师、朋友,包括邻居,只要是在我的只言片语中领略到了,母亲都会有安排:一袋她亲手晒的枣干,一壶自酿的酒,一瓶腌渍好的辣酱……在都市里,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是不屑送的。母亲对那些善待过自己儿女的人心存感念,她不是个前卫的人,她保留着她那个时代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
家乡是个山城,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忱的心意,并且对食物的季节及细节持有浓厚的兴趣。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是一碗苞米糊糊,也会由衷的赞不绝口。玉米是自家地里种的,没有施化肥,成熟的第一茬,每一粒都是精心挑选过,太阳下仔仔细细晒过,用石磨细细磨过,用土筛认认真真筛过,特意用久未用过的柴火锅煮的。黏黏的,糯糯的,有玉米的清香和太阳的味道。一条街上的邻居都尝过,做的人和尝的人都会说好。
母亲和小城的人都是买应季的食物。何时吃笋,何时土鸡蛋最有营养,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袋土豆,刚摘下的一篮梅子,几只鲜活的鸡鸭,甚至一锅刚出锅的包子,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三岁的女儿很喜欢外婆家的街道,十几米长,回去后每天早上她会从街头走到街尾,给爷爷奶奶们唱歌,应他们的邀请说个英语单词,也或是允许他们在她光洁的脸蛋上亲一下。回来时兜里会有一串刚摘下的葡萄,一把炒熟的花生,一节甘甜的甘蔗,一大堆夸奖的话语。前不久,妈妈说那位总坐在门口老是给女儿沙琪玛的奶奶去世了,我很难过。望着在嬉闹着的女儿,我很感激那些给女儿的童年增加幸福的人们。虽然可能仅仅是一块廉价的沙琪玛,一句平常的赞美的话语。
听妈妈说她嫁给爸也仅仅是一碗米酒。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妈作为一个城里姑娘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一表人才的爸,只是爸是山里人家的孩子,在犹豫中她就想去家里看一下。据说走了很长很长的山路,又饿又渴中到了毫无准备的奶奶家。奶奶端出了一碗米酒。甜甜的,凉凉的,既解渴又解饿。在那个年代,吃都成了问题,哪还有余粮做酒呢?妈很疑惑,仔细看看,在极少的米粒中竟然大多是切得细细的酷似米的萝卜丝。妈说打小外婆都不擅长茶饭,而未来的婆婆对于食物有如此的创造力,不愁以后的日子了。从此后妈妈就到了大山里教书,和父亲过了一辈子,磕磕碰碰中,也还是成就了一段圆满姻缘。
在我毕业待分配的那段难熬的日子,全家都住在妈任教学校的筒子间。那是个冬天,每日早上,窗外天光还未明,学校的起床铃声就响起来,然后是噼里啪啦学生的奔跑声,接着是做早操的音乐声。本来铿锵有力的“一二三四”,在似睡非睡间听起来却很遥远很飘渺。微微睁眼,看到紧挨着的厨房里雾气腾腾,有“咕咚咕咚”的响声,是妈在煮粥。粥的热气弥漫过来,有米的香味。妈出出进进,喊我起床,我装着睡着了,心里却感觉暖和安定。
在传染病肆掠的今天,人们对身体的小心已到了极致。妈还如以前一样,对于来客必要留人吃饭,吃时也必会给人夹菜,热忱地一遍遍请人多吃点。每当此时,我们都会从碗边偷偷看父亲越来越阴沉的脸。虽然妈现在夹菜已改为公筷,可是父亲还是会皱眉。父亲认为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意,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说明吃的匮乏。可是妈还是愿意将好吃的留下来等待儿女回来,而许多时候都坏掉了。
对于儿女,妈从未说过爱或喜欢的话,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吃呀!”这也影响了我,我对心怀爱戴的人从来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年过花甲的父母,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能力表达我的情意。
烟火人间,饮食男女,食物表达出充沛的情意。仿佛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窗子里喷出油烟来。这是我喜欢的世俗生活。
(林琳,房县人,武汉协和医院职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