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丽

夜很深了。
天上的星子已渐渐隐退,黯黯天际吞没了整个晓阳村,大地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村东头的那盏路灯眨着疲惫通红的眼睛发出昏黄微弱的亮光。
小王拖着疲软不堪的身子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昔日高大颀长的个儿仿佛一下子塌了下去,那瘦削的背影叫人心疼。
回到家已是凌晨12点28分,整个村子沉在深深的睡梦中。
顾不得洗漱,他一屁股瘫坐在破旧的皮椅上,整个身体仿佛要陷进去似的。
整整五十一天,他像一头老黄牛奋战在抗疫防控的一线。他的脸瘦了一大圈,凹陷蜡黄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那双干涩红肿的眼睛更是蓄满了道不尽的艰辛。
他打开电脑,密密麻麻的各种表格、琐琐碎碎的物资清单赫然招摇在屏幕上。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可他太累了,他闭上眼睛,头耷拉在椅背上。
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梳理着白天的工作,哪个环节有漏洞、哪个细节有不足、哪家哪户有困难、哪些问题亟待解决、哪些难处需向上级申请汇报……一遍一遍,在他的心里过滤、筛选、梳理。
他记起王婶儿家的小孙女儿然然,不由得眉头紧皱了起来。测体温时然然是低烧的状态,他提出带然然去乡上做个检查,他耐心地给王婶儿做思想工作,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可王婶儿一再强调说然然只是扁桃体发炎,喝点儿药就没事儿了。他记起王婶儿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到动情处忍不住着急大哭的样子,眼泪顺着这个农村妇女的脸淌下来,那一滴一滴滚落的泪呀,是写不尽的心酸和无奈呀!他记起然然无精打采的样子,那通红通红的小脸、沁满泪滴的圆溜溜的眼睛,还有抽噎啜泣的表情……他的心口感到一阵疼痛,他在心里大喊了一声:无论如何,明天第一件大事儿一定要带然然去乡上做检查,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让王婶儿把顾虑的担子卸下、一定要让然然恢复天真烂漫、欢蹦乱跳的模样!
他记起长喜爷爷及其老伴儿祥英奶奶,一缕缕温情、几丝丝忧愁兀地涌上心头。上午十点,阳光正好,他带上给老人家准备好的药品和物资出发了。山路曲曲折折,他顾不得欣赏大山里的美景,也没有驻足拥抱清风、侧听鸟鸣。他只记得脚步是匆忙迅疾的,心情是焦急迫切的。荷包里的降压药仿佛是压在他心里的石头,一遍一遍催促他的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翻了两座山,在那个孤独的山坳坳里,他看见两个老人家倚着拐杖在开满梨花的树下向他挥手。进了屋,他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叮嘱开了,“奶奶,这是给您买的降压药,您一定记得按时吃,一天吃三次,一次三到四片。医生说您这是老毛病了,得注意饮食和作息,多吃瓜果蔬菜,多休息……”“还有,现在封路封村,买东西不方便,我给您老人家带了些生活用品,还有几个口罩,甭管您们用不用得上,先备着……”或许他永远都忘不了祥英奶奶热泪纵横,颤抖着紧握住他双手的样子,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呀!临走时老人家搀扶着送他到路口,长喜爷爷哽咽着说:“要不是小王书记你,老婆子怕是没得命了哟,听说那个肺炎病毒可怕得很,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呀!”他忆起两个老人家满是沟壑的脸,一字一句满是关切的叮咛,一股莫大的暖流蔓延他的全身,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揉了揉眼睛,在心底告诉自己:老人家无儿女在旁,当前疫情如此严重,我更要勤快一些,要密切关注两个老人家的状况,这才对得起他二老对我殷切的嘱托!
天边的月牙儿不知何时升上了村东的那棵皂荚树梢上,可小王的心里装满了事儿。他记起村西谢小丽家刚满月的小奶娃,娃娃的奶粉和尿片已经告急,镇上的母婴店早已“闭关”多日,全家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他还记起村里好几个初中生一时没办法上网课,缺电脑、没网络、没书本,那一双双求知心切的眼神时常闪现在他的心里;还有刘家坝子的那些个着急去广东打工的青年,他们天天在群里询问何时解封何时恢复交通;还有东家嘱咐的面粉、鸡蛋,西家交代的茄子黄瓜和火腿……
他理了理思绪,赶紧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上。
他瞥了一眼时钟,不知不觉已凌晨两点了。他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又定在了方桌角落的那一张照片,汹涌而至的思念包裹着他。
他已经五十一天没有回过家了,两岁多的女儿应该又蹿个儿了吧?黑黝黝的头发应该也能梳小辫儿了吧?踮起脚是不是能够着餐边柜上的佩琪玩具了?那首王维的《相思》是不是能摇头晃脑、完完整整地背诵出来了?小公主苏菲亚还是她最喜欢的姐姐吗?她和妈妈会时常念叨爸爸吗?阳光明媚时,她是否有闹着出去玩儿?春雨临大地,她是否有吵着要出去跳泥坑?她记忆中的爸爸有变模样吗?……
想到这儿,这个堂堂七尺男儿竟流下了几滴泪花,这是一个父亲一片深沉厚重的爱呀!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他的头昏昏沉沉的,一阵睡意向他袭来,他踉踉跄跄地一头倒床便睡着了。
睡梦中他梦见自己欢欢喜喜地迎着风朝家飞去,他张开双臂,用力地环抱着女儿,在女儿红苹果似的脸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