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两个月没到西河踏青了。今儿的早早出来,沿着诗经大道,密密地找寻她去年的模样儿。嘿!岸上榆树钱儿的肚皮眼看着往起鼓。摘一片看,中间的一粒白米儿嫩黄得、羞涩得无处躲藏。嚼一嚼,清腥腥的,粘得扯丝,一种久违的味道立马弥漫整个脑沟。
记起小时候吃榆树钱儿,就在三月三前后。三月三你不能小瞧,那可是个大日期:真武大帝祖师爷过生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三月三,村子里好家子的老奶奶要带上才进门的小媳妇上武当山敬祖师爷,祈求生个大胖小子;倘若有人得了怪病,治好了,或者求婚姻,求财气,求学业,求运气,求生儿育女等等,凡有求已应的,都要上武当山还三年愿。头一天就要动身,天不亮出发,出城门往北走,过黄杨树、通省馆、官山就到了武当山后山(今南神道)。脚力好的摸黑上山,赶烧头柱香,脚力差的在山里人家借一宿,第二天天麻麻亮上山,一路不说不笑,心里默念着要许的愿,念着祖师爷保佑,一步一阶,九步一叩,一直拜到金顶。
一般人家三月三也得有所表示,上哪儿?西乡显圣殿。显圣殿号称小武当山,是费长房显圣之地,据说是唐中宗李显被流放到房县当庐陵王时建的。这个显圣殿根基在水里头,殿身依山而上,步步高升。听爷说,这殿砌到半山腰的时候,就搁起了,因为咋砌都垮。李显以为此乃不祥之兆,骇得心惊血跳,连做恶梦。忽一日,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过路的白胡子老头儿,背着个墨斗挑子,摞下一句“一层缩一寸”,就没影了。原来是鲁班。砌匠们照葫芦画瓢,果然砌成现在的显圣殿,和武当山一样有灵神。
显圣殿脚下有一条街叫下店子,千年的老街,一色的青石板铺就,街檐下有渠,细水长流,家家户户的阶沿缝里长满青苔,街中间鼓密密地立插着一个个青青的小鹅卵石,年代长了,人马走得多了,表面竟被磨得油光水滑的,泛着金、银的光,踩上去,就像一条条小鱼在啃着你的脚板心儿,麻酥酥,一直痒到心里。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个盐茶古道扼川陕之咽喉,南来北往,商贾云集,热闹不亚于房县城十里西关,尤其是每年的三月三,人流如潮,香火绕梁。街上卖柴火的,卖草鞋的,还有顶在头上卖锅的,你推我,我搡你,扯起嗓子叫卖,大人喊,小儿闹,男人打情,女人骂俏,闹麻麻烩成一锅粥。最惹小儿眼的是算命先生,有媳妇牵着瞎老公的,有孙娃子牵着瞎爷爷的,手里拎个马扎子,走哪儿都围一圈人,里三层的外三层。也有一个不要扶手,一个人包打天下的“独行侠”,大人们叫他任先生。远远地就见他穿个洗得发白、油渍渍的青加机布对襟长褂,光光头,手头捏两根竹棍儿点点点、捣捣捣地从河堤上摸过来,人群中立即一阵骚动,“任先生来了”,我等闻声飞也似地狂奔到先生面前,争抢着扯任先生的竹棍儿,嘴里喊着“我引你我引你”,手头上却硬生生地拽住任先生的竹棍儿往牛粪上捣,不知是任先生精明,还是娃子们的坏笑引起了任先生的警觉,任先生就是不上当,操起竹棍子一通乱扫。我哥俩撒腿就跑,跑到一家大院子阶沿上歇荫,看到一树肥嘟嘟的榆树钱儿正随风荡着秋千,向我们招手。老二会上树,早窜上去,坐到树杈上,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撑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兜起一布衫外加两裤子荷包的榆树钱儿从树上蹦下来,均给我。这时候爷背起个手,自在必得地从显圣殿下来,想必是拜了祖师爷,许了不少愿的。
爷在我们那一块儿,几乎所有人都喊他四爷。他个子矮,光光头,喜欢穿件四个兜儿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山服,洗得都发白了,一脸严肃,说话抓药一字一板。我有事无事喜欢跑四五里路到他上班的地方逛,但他从不叫我进他抓药的药房半步,他说公家的东西摸都摸不得。饭多半是混不到一顿的,常形是,他把药房门锁上,从寝室床底下摸出一个皮蛋,或从柜子里摸出几颗糖果,有时给一根油条,打发我快回去。爷一走路就把手背到后头,时间一长,他的背就弓得历害,人显得更矮,干巴巴的。有一回我问他,为啥走路要把手背后头。他说,我们祖上是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的,一路有兵丁押着,统统手背后头,用一根绳子串起,免得逃跑,一走就是大半年,等走到了,手背后头也成了习惯,一代代传下来。长大后才有点看明白,爷在单位抓药、做饭、看门一肩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还有来抓药的百姓,见了他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彭先生”地叫着。他出出进进,倒背起手,显得干净利索,也有洁身自好、不拿公家一针一线的自律在心里头。
爷喊起走,一人发一把梅豆角儿,就是一咬中间有一包包儿糖浆的那种面点果子,一边嚼一边往回走。渴了,抓一把榆树钱塞嘴里,顿时口中生津,像一股泉水从胃里沁到心里。在那个物质匿乏的年代,梅豆角儿是不可多得的,在这个物质高度丰富的时代,吃榆树钱儿是低奢的。
爷是孙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会的那年生的,过生儿是榆树钱儿枝头挂的时候,八十八岁那年,榆树钱儿才发青的时候去世的。今年清明该折几枝榆树钱儿,让他也尝个新。要是还活着,也有一百一十五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