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转战三地(克晓阳、学红庙、攻马进),如要讲“我的扶贫故事”,竟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望这几年的艰辛扶贫路,那碗米糟水的味道至今令人难忘。
二零一八年六月六日,那天我的心情跟天气一样晴朗,因为镇上组织的“五大活动”终于告一段落。我可以把在活动中学习到的工作方法和经验用于所驻村的帮扶工作中了。
二零一八年三月,我们从城关镇晓阳村撤离,进驻大木厂镇马进洞村后,对该村的基本情况还没来得及做一个全面的掌握,就被抽调出来参与全镇开展的拉网式“大走访、大排查、大帮扶、大产业、大讲习”五大活动,辗转十三个村,历时两个月,对其它村倒是熟悉了,自己所驻的村却不甚了解,不补起来,说不过去。
刚吃过早饭,太阳已经很殷勤地散发着它的热情,其他人都各自忙活去了,走时还特别关照我:“今天太热,你就在村上再熟悉熟悉档案……”他们不知道,相关档案,我已经过了几遍,掌握了一些情况,但好多农户名字与人对不上号。甚至,还有一户我们自己单位干部帮扶的贫困户,我至今还没与其谋过面,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我拿着手册,再次仔细地看上边的内容,简单的几句:“户主李某荣,轻度精神病,6人,租房居住,交通不便,集中安置,鼓励儿子外出务工……”“真是这样?”我问村上的值班人员,“不信你去看……”她头也不抬,不谋而合!我正有此意。
当我赶到安置小区时,他家的大门依旧锁着,问了几个老人,不是听不见,就是说不清,终于在一个地头打听清楚了:“他啊!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老两口还在罗相高坡上,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不愿下来。”还有这事?放着崭新的房子不住……非得去看看。
问清路怎么走后,我便急急忙忙地沿着那或沿溪或穿林向前蜿蜒的“路”向前探,还是山里好,只要大方向不错,就会走对。不知绕了几道弯,跨了几条溪,爬了几架坡,在穿越一片松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山坡上黄的是麦,绿的是玉米,如羊肠般的一条小路把它们分割开来,该到了,顺着小路向上望去,坡顶还真有一处土墙房。等我喘着气,爬到路的尽头时,好大一块平地,几排斑斑驳驳土墙房屋错落有致,走近一看,场院中都长满了杂草,在太阳的亲热下,它们蜷缩着,耷拉着,青中泛着白。几间房子的木门已成青褐色,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莫非走错了……”不会啊?有庄稼,就有人家。
终于在一排房子后面发现了一座小写“七”字型房子,墙面还算光溜,看上去,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才修建的,并且正房的油漆大门敞开着,终于找到了。我一边扯抖着胸前的衣襟,一脚跨入木头做的门槛儿里。一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使得正在吃饭的两个人倏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可明喻,见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赶忙自我介绍:“我是你们村上精准扶贫工作队的,今天来看看你们,你是李某荣吗?”那个面目清瘦,六十岁上下的男人,连忙拎起腿后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放在了那张小方桌靠正墙的一边:“快坐!”同时对身边与其年龄相仿的女人大声地喊道:“快拿碗筷去……”见她没什么反应,顿时讪讪地说道:“死聋子,啥都指望不了!”见此,我连忙说:“别过细!你们麻利吃!”不过此刻,真有点儿饿了,更有点口渴。同时,也发现他们的饭已吃到尾声,正欲谢绝,叫李某荣的男主人拿起桌上的一个洋瓷大把杯,赶忙向左边的一扇门走去,我紧跟其后急忙阻止:“别弄……”便发现一座土灶上的锅里,盛着米汤状的水中残留着几根面条儿,正纳闷:他拿杯子做什么?只见他忙不迭的从一个瓦罐向大把杯里倒着什么:“饭吃完了,女人也指望不住,只有给你冲点儿糟子。”原来如此。
说话间糟子已经冲了满满一杯,拿碗、抽筷、端上桌,忙而不乱。我只得随其来到堂屋,一下子被他拉着摁到了上席,还没等我看清他们今天中午吃的什么菜时,却看见他把筷子夹到腋间抽了一下,端起把杯正要往碗里倒时,又急忙停住了,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突然站起身,从熏黑的墙上取下一条毛巾,把那碗使劲儿地擦了又擦。发愣间,面前碗中被他倒的恨不得堆起来,几粒米粒打着旋儿,一股酸酸的味儿扑鼻而来……“别嫌弃!早饿了吧?”这时,我才看清那个大把杯:对着我的一面早已被火熏得漆黑,掉瓷的沿儿上还残留着什么。见我没动,他胳膊一挥:“好久都没有人上门了……以前干部来时,都在我这儿吃一口,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我陪你喝一碗。”出生于农村的我,父辈们的朴素与热情我何尝不知?唉!今天,这碗里就是毒药,我也要喝下去!
看着他端起碗要做出酒桌上碰杯的动作,我面前的那碗,因为太满了,使我无法端起来,也许是太渴了,更或许是太感动了,于是扎着头,猛地喝了一大口,一股难于名状的甜酸味儿,差点让我没吞下去。看着他满脸的盛情,我强咽了下去……“唉!也没得什么菜……”小方桌上摆着:一锅、一碗、一盘、一碟、一瓶,还有一个红色的保温壶塑料盖儿。“你吃点菜。”我定眼一看:架在桌子中央的火锅里盛着浑浊的不知什么汤,碗里还有一筷子腌韭菜,盘上仅剩三两片土豆片儿,碟内是红红的辣椒酱,瓶中是散装豆瓣酱。
见我没动,他在那火锅中捞了几下,才夹起来了一截笋干,放到我面前的盘里:“你吃,我放了点儿酱油,有味些……”怪不得,汤水那么黑,除了咸味儿,我没尝出来笋干味儿。为了怕他看见我的表情,我抬头向门外瞄去,不知怎么的他把那个红色的保温瓶塑料盖弄翻了,桌上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的冤爷啊,你咋把洗衣粉盒儿放在这儿……”他把头扭向早已离席,坐在门口发呆的女人,显然有些恼怒了。
我咽了一口碗里的糟子水:“小区里的房子空着,你们咋不下去住?”
“这时候党的政策好,给我们盖了新房,我们也想在那儿住啊!儿子出门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回,孙娃子搁在儿媳娘家读书,家里只有我们老两口儿,下边又没地,咋过活啊?你看,我在这儿能养猪,又能放牛……今年到小区过年时不用买。”突然一声公鸡的鸣叫从我身后传来,着实吓我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墙角处,倒扣着一个蔑筐子,鸡鸣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喂了多少鸡?”
“不怕你笑,就只喂了一只公鸡,打鸣用。”他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咋不多喂点儿?这么好的放场。”我竟一时忘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劝他到小区里生活(据说此前的帮扶干部和村干部多次去做工作,好不容易在他们的帮助下搬了家,可是春节还没过完,就逃也似的回到了老处儿,这房子的主人几年前搬到城里去了,算半给半借让他住着。)
“卖小鸡娃儿的嫌远,根本不到这儿来!我又不经常下去,想买一点,总是碰不着。”这时才得知从小区到这儿有十里路程,我竟然走了那么久。一口喝完碗里的糟子水,竟有了一些酒意:“有机会了,我帮你买一些。”也就打消了继续劝他的念头。就着当前的政策帮他理了理:没有房子,入住小区了;养牛、喂猪,政府已经奖了两千元;孙子读书,一年资助一千;养老金增长了……
当他听到住院报销比例又提高了时,连忙摆摆手:“这政策好是好,最好不去享受。”唉!这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
他引着我看了树干搭建的猪圈中两头黑黝黝的大猪已经起了膘,圆圆滚滚的,旁边一个草棚子里拴着三头黄牛,正悠闲地吃着用木盆盛着的煮熟了的玉米瓣儿,其间还有一头牛犊,在老牛腿空里钻来钻去,再往下边望去,一大块玉米已经半人高了,玉米地旁边是割了一半的麦子……“麦子割了,我再插点红薯,秋底好喂猪,长膘……”看着,听着,我竟无话可说了。
太阳已西移,拿出手机一看已经下午3点半了,手机也没有信号,那个女人拿着镰刀已经下地了,我该走了。“这会儿正热,还是到屋里凉会儿……”男主人这话一出,我更不能久留了,谢过了他,沿着去时的路,一路小跑,根本停不下来,一会儿就到了沟底,在路边发现一小潭,掬一捧,洗去了一脸的汗渍;喝一口,冲去满嘴的糟味;又一屁股坐在潭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舍不得起来。山涧溪流叮叮,松间黄鹂脆脆,和着徐徐清风,让人气爽神清。今天,不虚此行。不仅了解了李某荣的家庭情况,更为一碗糟子水。突然记起:碗装的白糖水和碗装糟子水是山里一般人家的待客习惯,那时没有一次性杯子,一般人家也没茶叶,来客了,就冲一碗白糖开水或一碗甜糟水。今天,他们把我当“客”看了。 尽管那碗糟子水并不甜。
今天,刚好又是6月6日,两年了,他们也早已搬迁入住到小区里去了。每次去入户,那女主人忙不迭的倒水,当我端着一次性的杯子,喝着嫩绿色的茶叶水时,就想起了那碗略带甜味儿的米糟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