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一座老南山,在南山深处,安阳乡的群山万壑中,孕育着一条大河,叫古南河,她一路向东,浩浩汤汤,漫江碧透,满怀深情,波澜不惊。有一段浅河,河床清澈见底,五颜六色的卵石像游动的金鱼闪着遴光,岸上星落棋布的农舍掩映在一片片风潇潇雨蒙蒙的竹林中。山上郁郁葱葱,盛产一种十分名贵的树桩:扑地蜈蚣,学名栒子,蔷薇科苹果亚科栒子属常绿灌木,是制作名贵盆景的上好材料。
九十年代,喜欢寻机去安阳乡,工作之余,尚有“三乐”:淘奇石、挖树桩、塌锅饭。先说淘奇石。遍河的南河红、南河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刚上手一个,又看到远处一个更靓,丢掉这个,奔袭那个,猴子掰苞谷,大半天下来还是二个,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再说挖树桩。提个蛇皮袋子,拎一把工兵揪,在山上寻摸扑地蜈蚣,小心地松土,起根,保土,移栽,上盆,造形;这第三乐,是馋乡政府的塌锅饭。安阳乡有个皇粮村,100多亩水田产的大米特别名贵,有点像福建寿山村的田黄,唐中宗李显流放房县时专供其享用,李显复位后点为贡米,赐名为皇粮村。有此名气,安阳乡政府的饭也觉得特别香,柴火灶,塌锅饭,土豆、南瓜接上的时候,用来垫底,蒸锅巴饭,起锅之际,但见猪油溢膏,洋芋如玉,南瓜如瑙,锅巴金黄。在乡上,我结识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干部尤副书记,一个一辈子扎根在安阳,扎根在群众之中,朴素得跟一个老农一样的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加机布对襟长衫,一双老解放鞋,腰里别一把旱烟杆,一年到头带着村组干部在田埂地头跑,办样板田,唱“四季歌”。
为推广地膜苞谷,他吃住在农家,和农户一起下地干活,歇工的时候常掏出自带的旱烟杆烧一锅子,再递给他人尝尝鲜。来现场采访的各级电视台记者总是把村组干部当成乡领导,把他当作地地道道的农民采访。他终生未娶,无儿无女,却从不循半点私情,不为侄男侄女后辈子孙们谋求一点好处,也不为自己留点后路,可谓一尘不染,仙风道骨。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每一次接触,愈发让人肃然起敬。看到他,我总是把他和扑地蜈蚣联系起来。扑地蜈蚣耐干旱、贫瘠,严寒,无欲无求,总是扑下身子,匍匐着岩石往前伸展,生长,在陡峭的山崖上凌风傲首,根深深地扎进缺土少水的岩缝中,固土涵水,火红的果子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温暖着大地山川。
后来,我有幸又结识到一名德高望众的同事,离休老干部冯老,他对自已、对家人自律严苛,从不沾公家一分钱的便宜,拿公家的一草一木,有时竟执着到不尽人情的地步。一个下雪的早晨,白雪皑皑,漫天飞雪,刚上班,他踹着齐脚脖子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嘎嗞嘎嗞”地赶到单位,顾不上换口气,攀扶着楼梯扶手,三步一歇,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爬到三楼,找到我办公室,不等坐定,又欠起身子,一脸的腼腆,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凑近我耳朵,压低沙哑的嗓子说,昨天老伴感冒了,临时吃了他的一板感冒药,这一板药是十二块钱,要把这十二块钱退给单位,说着掏出准备好的十二元钱硬塞给我。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把我弄蒙了,我飞快地整理着有点乱的思绪,终于明白,这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绝非偶然,早听同志们说过,老冯的公费医疗本是“上了保险”的,不许家里人开药,药也不许家里人吃,几乎人人皆知。高度赞扬了他的高风亮节,我开导他说,您下次看病开药时让医生减去这盒药就行了,钱就不必退了,不好处理。他这才如释重负,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组织,说清了自已的历史问题似的,久久不肯松开,脸上泛起一团夕阳一样的红晕,笑得像一个孩子。冯老酷爱花木盆景,尤擅长扑地蜈蚣的培植。他离休后,自己掏钱买剪刀、割草机,义务为单位修剪管理盆景树木,草坪花坛,几十年如一日,从不计报酬。深秋的一天,他跑了三趟路,专门找到我,郑重地对我说,他老了,伺候不了那些花木了,要把他养了多年的宝贝一盆扑地蜈蚣送给我,他说送给我养他放心。
瞧这盆扑地蜈蚣,嗬!状如三层华盖,气宇轩昂,最底一层的树枝像黄果树的瀑布,从断崖上临空跌落,然后匍匐着地面朝一个方向斜出,好一派玉树临风的气象。为了小心呵护它,冯老竟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亲自搬运上车,护送到家,安放在阳台之上,反复叮嘱如何浇水施肥,不要忘记开春换盆。整个冬天,这盆扑地蜈蚣凌风傲雪,火红的果子映红了一面窗户,生机勃勃地装扮着窗外的世界,温暖着一家老小。春天来了,扑地蜈蚣又抽出了嫩芽,枝叶扑楞楞地,一幅跃跃欲扑地的样子,煞是爱人,心里便时常惦记着它,回家的心比以前更切了,步子比以前更疾了,在扑地蜈蚣面前站立的时间更长了,禁不住拎着个喷水壶,不停地浇水,松土,有事无事地松土,浇水,似乎不浇点水心里就缺个啥,结果眼看着树梢一天天变黄,树枝一天天枯去,那一树泛着油青的绿色终于在一场送春归的夏雨中一去而杳无音信。
痛定之后,决定瞒着冯老,把盆景原样不动地包裹起来收藏好。立秋的时节,冯老去世了,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从容,让人来不及扼腕叹息。他的老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医生,哆嗦着把一个信封交给我,眼里噙满了泪花。信封里有一笔党费,还有一封写给党组织的亲笔信,我掂在手心里,好沉,好重。
寻思着有一天,再去南山安阳乡,寻一株扑地蜈蚣,种在冯老赠送的那个景盆里,养得枝繁叶茂,挂满满枝的红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