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山水间

我家住在农村，村后绵延的山，叫凤凰山。对面也是山，叫卧虎山，山后是长岭。两山间有房陵西边著名的河流——盘峪河，发源于神农架林区。从南面高峻的梨花山下，沿凤凰山麓，有一条人工渠，绵延10公里，是“乐园长渠”。中间还有一条灌溉渠，叫“大渠”。其间有七八千亩水田，水旱两熟。 “军马河的锣响（要加堰拦水灌溉），盘峪河的秧长”，是说我的家乡旱涝保收，雨水多，可以排涝，淹不着；天旱，水寒太阳光好，庄稼疯长。我们出门在外，别人问及家居何方，都会很自豪而极富诗意地说，“我家住在山水间，不愁吃来不愁穿。”

祖父是有些阅历的人，也有几分浪漫。他曾说过，当年白鹤子湾的白鹤子多得很，农忙时叫工，一大早拿一个篮子，一会儿就捡一篮子白鹤子蛋，上街卖了办生活。我们记事时，盘峪河沿岸杨柳依依，白鹤翔集，盛景宜人，远近闻名。河中有钳鱼、小白鱼、桃花鱼、鲫壳鱼、石斑鱼、鳜鱼、鲇鱼、麻姑娘鱼、鳅鱼，还有小虾小蟹小蚌田螺。

兴趣来了，在自家竹园里撅一竿小水竹，敲一颗大头针，吊一根塑料线，坠一粒锡球，挂一翅苍蝇，下水即有口，提起来就是收获。小孩子嘴馋，剖开清洗好了，晾一下水汽，贴着热锅，等鱼尾巴儿一翘，拎起来在酱里一抽，“滴溜”起来就吃，吹口琴也似的一“唧溜”就剩鱼骨架了。这不是吹牛，那骨架放在桌子上站得住，拴根线绳儿牵得走。

河虾也是美味，不过，我们吃得少。夏秋时节，几乎每天傍晚，就有军店街上的人，臂上挽一只篮子，一手操一支长竿，竿头挑一巴掌大的细网（像平时厨房用的丝勺、捞箕大小），顺着长渠走一趟，时不时地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捞几下，一会儿转身离开时，就是一浅篮子虾米，只见小虾在篮子里蠕蠕地翻拱。甲鱼我们不多见，也稀少入餐。每逢雨后天晴，河边总有甲鱼为觅食取暖而留下的爪印。那早晚，也总有一个黑而瘦的中年汉子（人称“八万一”），大高个，背着一个如小瓮的竹篓，手持一柄两股叉，在河水边有细沙的地方一路插过，他回去时背篓里也总有东西。

乐园长渠下，有袁家湾、宋家湾、窑口湾、熊家拐、双土地庙、程家湾、蔡家凸、卡子湾等小地名。纵向地又有很多小水沟，如下马沟、大麻籽沟、水晶沟等。中村路上下、两边也住着几百户人家，可以说是水清人旺。人们浣洗、淘菜的水潭随处可见。过去人们饮用水也在这些水沟里取用，也未见有水质型疾病流行的传闻。倒是出过不少文武人才。如商业奇才陈世常，开国少将陈凯，志愿军功臣陈凤岐，机械师熊远新，中西医名家刘运达，土木名匠“典爷”（程传典），手工编织匠“黑心”（程传祥），特级教师陈家林等等。恢复高考制度后大中专学生不胜枚举。

每家都有几竿翠竹，春天家家都有几树繁花，几树鸟鸣；夏秋家家都有几树桃杏，几树红硕的枣粒、喜庆的柿子，更少不了几树淘气的孩子。春播时节，耕牛遍地走，吆喝声震天响，蛙鼓声、稻鸡鸣叫声连成一片。田野里，麦浪滚滚，稻香阵阵。

在这里，你不仅能见识农民的质朴，也可领略他们的浪漫。看吧，在绿油油的麦地外沿，嵌一周黄灿灿的油菜花，蝶舞蜂喧。一方方稻田周围，镶一圈豆苗，青幽幽、嫩瑶瑶的，放眼一看，田畈里是一串串的璧玉佩饰，雍容华贵；再种上几塘莲藕，硬要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天堂之境，也搬到我们乡村来。红薯垄套种玉米，菜园边搭上瓜架，篱笆上攀几根瓜秧，红辣椒傍着绿豆角，红番茄陪着豇豆子。稻草人的破草帽上插两根锦鸡子毛，手里攥一柄竹棍当长剑，再披一件战袍，威风八面，我真不信，它还真把菜园子做战场了……烟口袋做得像定情的荷包，刮泥铲把儿上缀一个红布带，看来，家里一定有一个细心的美娇娘。带牛羊饮水吹起的口哨，轻松愉快；唤鸡鸭猪狗来食的韵律，悠扬欢畅……

你不用去想丰收在望的繁茂，人们的欢声笑语，牛羊归来的画面，节日的盛装，家宴的丰盛，鸡叫狗咬孩子跑的和睦与闹热，单是晴朗的夜晚那一天的繁星，一天劳作之后静坐小院，小板凳小桌子，就着一地月光，咪一口米酒，抽一根土烟卷，你也会生出陶渊明的出世之念来呀。

小孩子们的生活更丰富。在荷塘里揪几个莲蓬，扒树上掏几个鸟蛋，趴田埂上钓几只青蛙，地里顺几个玉米棒子，田泥中沁几个青柿子……什么时候我们嘴里手里闲过？没有。就是梦中，双手也不安分，嘴里也只吧嗒。

卧虎山、凤凰山上有几千亩松树林，杂有橡树、柏树、杉树、桐子树、白杨树，听阵阵松涛，看粼粼松塔，品尝迷人的松糖，观赏神秘的雾凇，盯着无端膨胀的松亮子疙瘩都会发半天愣。山脚下的马桑树果子熟了，揉几把到嘴里，管它有没有毒，先解馋再说。榆钱熟了，捋几串薅几把，塞进口中，根本不怕噎着。桐子树的花开了，白瓣红蕊，高洁典雅中透出奔放。用桐叶做的玉米浆粑馍，外酥内糯，再包一点油炒豆角沫馅儿，豆香融合浆甜，你尽可大快朵颐，吃个闷饱。桐子可榨油，是战略物资，可不也是我们的小金库吗。

秋末，山枣熟了，红红的如宝珠。山枣核儿大、瓤少，可吃起来是贫困生活的况味，酸酸甜甜的，让人生发出一种虽辛酸却又不乏和睦融洽的幸福感。还有沁甜的刺莓儿，也是贫寒家孩子们的味觉安慰。

现在到“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的年龄，走在老家的柏油路上，我忽然记起陈曦的歌词：“攀一座青山，踏一处新川；赏一轮月圆，遇乡音一段；念一方山水，家永远眷恋……”

唉，那暗淡的土墙木檐，青瓦炊烟，淡退的蛙鸣荷香，鸡飞狗跳，远去的音容笑貌，就连隔壁大妈粗俗的怒骂声，午后氤氲的牲畜腥臊气，都化作“从梦中繁华如锦，到一颗心归吾乡安，山水间我们的乡愿与思念”——乡愁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