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老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七十多岁的妈妈佝偻着腰,正往铁锅里舀水。白雾腾起时,苞谷糁均匀地撒入锅中,慢慢地搅拌。这个动作,一如几十年前。斗转星移,在妈妈身上仿佛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不过是青丝换作了白发。
妈妈一直住不惯城里,总嫌钢筋水泥浇筑、高楼林立的堡垒“不接地气”。当她在城市荒地开拓出的最后一块菜园也被建成高楼后,这份失落感尤为强烈。终于,六十岁后,她如愿回到了老家。这下子如鱼得水,畅快无比。村里有的是地,回村第一件事便是修筑菜园。一片菜园被她经营得郁郁葱葱后,目标又转向下一片。如今,妈妈已拥有三片菜园,分处不同方位。她穿梭于其间,如运筹帷幄的将军,凭季节、凭需求、凭心情,将菜园打理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有了可观的数量,妈妈在质量上则追求原汁原味,鄙视各类添加剂和反季节作物。选种必是老种子,坚决抵制化肥、农药等一切化学产品。村里随处可见的猪粪、鸡粪、羊粪、牛粪,混合灶里的柴火灰,便是纯天然的有机肥。如此种出的黄瓜,直的直,弯的弯;西红柿大小不一,红得不均匀,这边还泛青,那边已熟透;豆角长得随心所欲,有的蜷曲如月牙,有的笔直似尺子;洋芋更是大小不一,光溜的屈指可数。城里人见了,往往笑说:“这菜长得可真随意。”妈妈便也笑,皱纹里夹着些泥土,自信地回应:“难看是难看些,可味道真实。”
泥土不会说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妈妈用最朴素的方式,守着一份即将被时光淹没的真实。还别说,那鹌鹑蛋大小的洋芋蛋蛋,整个用来炖排骨或炕成洋芋轱辘,绵柔细腻、沙糯里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甜,闭眼细品,恍若儿时滋味。西红柿看似歪嘴裂口,咬一口却内含乾坤,绝非超市里红得发亮、硬如磐石、排列整齐、能放三月不坏者可比;即便是重金打造洋气如“普罗旺斯”,其口感也仅是“有点西红柿味”罢了。
妈妈的江湖,往往从菜园延伸至厨房,村里天地广阔,她自然不屑各类现代厨具。柴火灶是基本配置,厨房的角角落落物尽其用,塞满了碰瘪的搪瓷盆、缺口的砂锅、粗瓷的窑碗、各色瓶瓶罐罐与塑料袋……统统不舍得扔。不定何时,这些旧物在她手里便能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在菜园里得心应手、所向披靡的妈妈,下厨房时,却如退隐江湖的高手重出,早已过了斗狠争锋鸡飞狗跳的境界,讲究的是拈花一笑、举重若轻。有了纯天然、顺季节的蔬菜,做什么都显得底气十足。炒菜很少大荤大油,常常是荤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端上来,尝不出味精,盐也淡得若有似无。但信手撒点新鲜花椒或是大小茴香,星星点点,便把味道衬出来了。妈妈蒸的条子肉,那才叫一绝——酥而不烂,入口即化,滋味醇厚,如同听上了年纪的人唱京剧,字正腔圆,踏实地道。每次炖肉,她都如白发宫女细数前朝般,窸窸窣窣从角落里掏出大小不一、功能各异的老砂锅。引燃炉子里的炭火,乌黑发亮的砂锅与不紧不慢的炭火相得益彰。只需在香气氤氲间静候滋味儿丝丝渗出,反正有的是时间。小火慢煨出来的肉,烂而不散,汤浓而不腻。
我忽然有些沉醉于妈妈的旧时光,无比希望这种质朴的生活方式不要消失。那些老种子、旧炊具,以及她固执坚守的习惯,不应像一本正在被遗忘的旧书。这本书,值得更多的读者与传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