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的皂角树

◎ 姜照辉

一棵树，高又高，树上挂了万把刀。这是妈妈“谜语库”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它让我从小就知道了皂角树。

1986年，我要去县城参加中考，住宿地点在皂角树旁的南街旅社。这是我第一次去县城，也是第一次独自离家最远的地方，父亲为我画了张从县城车站到南街皂角树的简易地图。临走时，妈妈抓过我的挎包，把头天晚上她装进去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又一样一样放进去。然后，跑进里屋，拿出一卷卫生纸，边往包里塞边笑着说，记到“一棵树，高又高，树上挂了万把刀”哦！我说，哎呀，晓得！不就是皂角树嘛。

好大一棵树呀！第一次见到南街皂角树，我惊呆了。树高20多米,足足有9层楼那么高,树干8个成人合抱不过来，树根像苍龙在地面起伏交错，树荫几乎庇护着整个南街，树丫上有一块石头，被树干包裹着，露出了网球大小的石皮来。

县志记载，公元684年，唐朝第四位皇帝中宗李显，被生母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迁于此地。据说，庐陵王李显亲手栽下了这棵皂角树，并仿照长安城建造了庐陵王城。一日酒后，李显纳凉于皂角树下，遥望东北，愁上心头。随手拾起一石头，发誓说，如果这块石头落了地，余生将以此地为伴，永无出头之日。说罢，用力将石头向上抛出。结果，石头落在了皂角树丫上。李显于公元699年被召还洛阳复立为皇太子，公元705年重登九五之尊。

这是一个皇帝生活过的地方。四水归池，五龙捧圣，地肥水美，物丰林茂。清澈的河水环抱县城，四周的山峦护佑生灵。是典型的山中盆地。古时候，这里的人们可以避开外界一切干扰，和自己的亲人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它便以“房”这一人类生存的寄托来命名。

古老的县城有“三关四门四街”。“关”为进城的要道，东关，西关，北关，唯独没有“南关”。可能古人避讳“难关”，引导人们克难奋进。东南西北“门”分别把守东南西北“街”，再和与之对应的东西北“关”相连。由于没有“南关”，“南门”外便没有房舍建筑，是墓地和校场所在。“南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打开一次，便有灵魂出窍。南街的皂角树在这里静静地生长，默默地为人们挡风遮雨，纳凉消暑。

解放后，推倒了城墙，取消了城门。一条宽大的灌溉引水渠从皂角树下经过。皂角树饱尝阳光雨露，更加枝繁叶茂。清清的渠水引来了城内三关的女人，借助皂角树的福荫在这里洗衣服。她们在长竹竿上绑一镰刀，把成熟的皂角勾割下来，用棒槌捣碎，裹在衣服里，浸湿后反复揉搓。不一会，便溢出丰富的泡沫来。据说，这比肥皂除垢效果还要好。一年四季，南街皂角树下充满了欢声笑语。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持续干旱。那年初夏某日午后，蝗虫遮天蔽日。一顿饭的工夫，庄稼和草木的叶子都被吃光了。县城周围像发生过火灾，光秃秃、灰蒙蒙的一片。奇怪的是，南街皂角树的叶子完好无损，一蓬新绿，傲视苍穹，给县城带来了生机和希望。

1966年深秋，南街皂角树上挂满了“刀”。饱满的皂角在秋风中哗哗作响，时而像大会场的切切私语，时而像渐行渐远的凌乱脚步。一天中午，天空迅速低矮下来，像清水盆里倒了墨汁。顷刻，狂风大作，皂角树的枝干被揪扯得东倒西歪，皂角随树叶在枝头挣扎。也有挣脱的，掉在地上，清脆一响。紧接着，兵乓球大小的冰雹从墨汁中直砸下来。皂角同枝叶一起不由分说地纷纷下落。风，雨，冰雹，皂角，枝叶，搅作一团。混乱之中，掺和着一帮戴红袖头的年轻人，他们每人像打伞一样，把靠背椅子倒过来，顶在头上。疯抢落地的皂角。冰雹停了，皂角树下是残枝败叶和一堆一堆的皂角。树上除了靠近房屋的一枝还有几个皂角和几片树叶外，其余全部是光光的枝条，仿佛瘦了一大圈。这时，一个戴红袖头的年轻人，噌噌几下，爬上树丫，把仅有几个皂角的树枝也砍了下来。

第二年，皂角树依然发出了嫩芽，只是比以往时候稍晚了几天。

但是，钟鼓楼，铁佛寺，龙府井，望北台，杨泗庙，等等。这些古老县城的符号却永远地留在了方志和老人们的嘴里。

改革开放后，县城在扩大，街道在延长。一个“十堰市南部中心城”和“生态文化旅游健康城”正悄然兴起。南街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皂角树不再孤独。商场、超市应运而生。人们早已不再用皂角洗衣服了。就让它挂在树上，成了县城冬天一道别致的风景。

我到县城工作后，在南街买了新房，接妈妈过来小住，她年事已高，回家常常迷路。但她记得皂角树，找到了皂角树也就找到了家。老人们闲聊时，她常说，儿子住在城里的皂角树下。

时光荏苒，南街皂角树也渐渐变成了这个县城的地标。乡下人不到南街皂角树下走一走，就好像没有进过城一样，缺少谈资。

一棵树，高又高，树上挂了万把刀。

后来，南街皂角树死了。“皂角树”这个地名永远留了下来。

后来，我妈妈去世了。妈妈的爱永远留了下来。